翦伯贊 說元曲(上)

2023-07-25 22:17:54 字數 4305 閱讀 6152

一、"沒個人敢咳嗽"的時代。

自從一二七六年的春天,韃靼的蠻騎,闖進了南宋的首都臨安(今杭州)以後,於是當時宋朝最後的一座文化神殿,也就墮為灰燼。跟著而來的,是韃靼征服者野蠻的刀劍統治。在這種統治之下,中原的文化,遂走進了乙個病疫時代。當此之時,韃靼的統治者,雙腳踏在中原文化的胸膛上。中原的文化正像乙個重創的戰士,氣息奄奄,躺在血泊之中。漢人的知識分子,則成群地被**、被幽囚、被奴虜,其幸而苟全性命者,也正如馬致遠所雲:

似箭穿著雁口,沒個人敢咳嗽。

當此之時,若是回想過去"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的時代,真有隔世之感。雖然如此,中原的文化仍然沒有在異族的刀劍之前停止其發展。並且不久便以嬉笑怒罵的形態開始對文化剿滅者的**,而這就表現於元代戲劇之空前的發展。

文化,本是社會經濟生活的"氣化",只要蒸發社會經濟的"聖火"(生產力)沒有熄滅,他必然也會被繼續揮發出來。我們知道韃靼的統治者,雖然一面封閉了蒸汽的出口,但同時卻加大了聖火的燃燒,所以結果中原的文化,就像蒸汽一樣,以更集中的力量,從封條的縫隙中放射出來。至於不表現為其他的文化而表現為戲劇者,則以戲劇是比較軟性的文化。它可以指桑說柳,可以倚雞罵狗,因而在沒有中原文化修養的韃靼統治者面前,便可以領到文化的通行證。

二、《錄鬼簿》中的元代戲劇作家。

在韃靼統治中國的九十年間,中國的戲劇作家一時群起,接踵輩出,作家之多,實為前古所未有。據鍾嗣成《錄鬼簿》所載,當時作家之有姓名可考者,計有一百十一人,其作品不著姓名而署"無名氏"者,以及作家的姓名與品俱佚者,尚不在內。由此可以想見當時劇曲創作繁榮之一斑。

鍾氏在《錄鬼簿》中,把他所著錄的一百十乙個作家,依其出身的先後,別為三個時期:第一期,為已死的前輩;第二期,為方今已死者;第三期,為其同輩。王國維氏於其所著《宋元戲曲考》中,對鍾氏的分期,曾加以時代的考訂。謂鍾氏所謂第一期,系蒙古時代(自窩闊台取中原以後至一統之初,即1234-1279);第二期,系一統時代(自至元至至順、後至元間,即2023年以前);第三期,系至正時代(1341-1368)。由此可知終元之世,中國戲劇的發展,未嘗稍歇。

惟據《錄鬼簿》所載,第一期作家為五十六人,第二期為三十人,第三期為二十五人,此種數字,似乎指示元代戲劇自元初以後,即有漸趨衰弱之傾向。我以為或不盡然,蓋第一期為元曲的開創時期,而第。

二、三期則為其發展時期,以理推之,第。

二、三期的作家,似不應少於第一期。至《錄鬼簿》所載之相反的數字,或系作者對於。

二、三期的作家著錄較少。實際上《錄鬼簿》所著錄的作家,都是鍾氏認為"名公才人"者,其未成名者,則擯而不錄。且鍾氏之書,其所敘述之時代,僅及於一三四五年,而元之亡,則在一三六八年,此後二十餘年中的作家當然不能見於鍾氏之書,因此,我們並不能根據《錄鬼簿》的著錄而遂謂元代的戲劇自元初以後即走向衰落的過程。

元代的戲劇作家,除李直夫一人是女真人,其餘都是漢人。由此則知今日所見之元曲,乃是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聰明才力之積累,亦即13世紀中國文學的總結晶。

在漢人之中,第一期的作家,全為北人;第。

二、三期,則南人多而北人少。據《錄鬼簿》所載,元代第一期的作家,五十六人,都是北人。在北人中,大都(今北平)一地,有十七人,佔將近三分之一。到第二期作家三十人中,北方七人,其餘除籍貫不明者五人外,都是江浙一帶的人。而且北方的七個作家中,有五個作家(曾瑞、喬吉甫、李顯卿、鄭光祖、趙良弼),都在江浙一帶做官或僑居。到第三期,則二十五個作家中,北方只有一人(高君瑞)。其餘除籍貫不明者九人外,都是江浙一帶的人,而江浙的作家,又大半屬於杭州。大都和杭州之所以成為當時戲劇作家集中之地,是非常自然的,因為大都為韃靼統治者首腦部所在之地,而杭州則為南宋的舊都。中國作劇家的中心,由大都移轉到杭州,也是很自然的,因為這就指明了當時作家漸漸從韃靼統治者的御用之中,解散出來的事實。

元代的戲劇作家,大半都是布衣之士。其中亦有少數曾為元代的省椽、令史之官。如馬致遠、尚仲賢、戴善甫,均曾為江浙行省務官,姚守中曾為平江路吏,李文蔚曾為江州路瑞昌縣尹,趙天錫曾為鎮江府判,張壽卿曾為浙江省椽史,鄭光祖曾任杭州路吏,金仁傑曾任建康崇寧務官,張國賓曾任教坊勾管,李壽卿曾任縣丞。唯有楊梓一人曾仕元為顯宦,他曾任元代招撫爪哇等處的宜慰司官,在韃靼征服爪哇以後,他又任駐爪哇的安撫總使,官至嘉議大夫,杭州路總管。又如關漢卿曾仕金為太醫尹,白朴曾仕金為禮儀院大卿;但此二人在元代皆未做官。此外,則皆布衣之士。由此可知當時十分之九的戲劇作家,都是不肯投降異族的。

三、元代戲劇作家留下來的作品。

元代的戲劇作家,留下了不少的作品。據李開先作《張小山樂府序》雲:"洪武初年,親王之國,必以詞曲千七百本賜之。"此尚就明代宮廷所蒐集者而言,其散在民間者不在其內。但寧獻王朱權《太和正音譜》卷一著錄元人雜劇僅五百三十五本,加以明初人所作,亦僅五百六十八種。又《錄鬼簿》所著錄亦僅四百五十八本。因而王國維氏疑元曲數量,不如李開先所說之多。

元曲數量究有多少?固不得而確知。但各家著錄之有缺漏,實所不免。例如以《錄鬼簿》之著錄而言,對於第二期作家三十人,即有十八人的作品未錄;對於第三期作家二十五人,即有十四人的作品未錄。又如對於大多數的作家,皆僅錄其作品之一二。但當時作家即被鍾氏稱為"名公才人",則決不致無一作品,或僅有一二作品。例如,作家曾瑞卿死時,吊者千餘人,當然不僅只寫《留鞋記》一劇,就可以發生如此重大的社會影響。此外如《錄鬼簿》所著錄之關漢卿的作品為五十八種,而據今日所知者,則為六十三種。同樣對於高文秀、馬致遠、尚仲賢、武漢臣、李壽卿、張國賓等之作品的數目,皆少於今之所知者。《錄鬼簿》如此,其他的著錄,亦難免不如此,因此我以為明初人所見之元曲,有一千餘種,實為可信之事。

至於臧晉叔選元曲的時代,已到明萬曆年間,此時南曲已盛行。臧氏《元曲選·自序二》雲:"今南曲盛行於世,無不人人自謂作者,而不知其去元人遠也。"由此而知當時元人雜劇,已為南曲所代替,當時的元曲,不過為少數藏書家當作文學的遺產,加以蒐藏而已。臧氏《元曲選·自序二》又雲:"予家藏雜劇多秘本,頃過黃(州)從劉延伯借得二百種,雲錄之御戲監,與今坊本不同,因為參伍校訂,摘其佳者若干,以甲乙釐成十集。"由此而知當臧氏撰《元曲選》時,坊間流行的元曲,已不甚多。但同時,又知臧氏撰《元曲選》時,並未將其手邊所有的元曲,盡數編入,而僅"摘其佳者"。王國維氏因見《元曲選》中所撰元曲,僅九十四種,加以明人的作品六種(《兒女團圓》、《金安壽》、《城南柳》、《誤入桃源》、《對玉梳》、《蕭淑蘭》)始足成百種之數,遂疑當時元曲,已不滿百。這是乙個錯誤。

關於此點,我們從其他的方面,也可以得到證明。如與臧氏同時刊行之元曲,尚有無名氏之《元人雜劇選》及海寧陳與郊之《古名家雜劇》。此二書,今雖僅存其目,但從其目錄上,也可以看出,前者所撰的元曲,其不見於《元曲選》者有四種(馬致遠《踏雪尋梅》,羅貫中《龍虎風雲會》,無名氏《九世同居》、《符金錠》);後者所撰的元曲,其不見於《元曲選》者,則有八種。

總計兩書所撰的元曲,其出於《元曲選》者,共有十二種。此外據王國維氏自云:"錢遵王《也是園藏曲》,則目錄具存,其中確為元人作者一百四十一種。"又謂:黃丕烈所藏《元刻古今雜劇》,其乙編今已發現,有乙編必有甲編,假使甲編種數同於乙編,則其所藏元曲當有六十種。"今甲編存佚不可知,僅就乙編言之,三十種中為《元曲選》所無者,已有十七種"。由此又知元曲之散失而不傳於世者甚多,將來一定還能繼續有所發現。

雖然,我們今日所得而見的元曲,則僅有《元曲選》中的九十四種,與《西廂五劇》及《元刻古今雜劇》乙編中之十七種,合為一百十一種,而這就是我們今日藉以研究元曲的資料。

待續)

作者簡介:翦伯贊,維吾爾族,湖南常德桃源縣人。中國著名歷史學家、社會活動家,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中國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重要奠基人之一,傑出的教育家。早年參加過"五四運動",北伐戰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歷任**人民**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民族事務委員會委員、燕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副校長,以及**民族學院教授,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中國史學會常務理事兼秘書長,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第。

一、二、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馬列主義新史學"五名家"(郭沫若、范文瀾、翦伯贊、呂振羽、侯外廬)之一。治學嚴謹,著作巨集富,為史學界所推崇和頌揚,主要著作有《歷史哲學教程》《中國史綱》(第。

一、二卷)《中國史論集》《歷史問題論叢》等,並主編《中國史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