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是我国传统法律文化高度发达的历史时期。剖析宋朝律法，能在其中看到现代法律的影子。宋人的法律生活有何特点？宋朝女子在婚姻中又享有哪些权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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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中国妇女》杂志。
吴钩 宋史研究者、历史作家，著有《宋：现代的拂晓时辰》《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知宋：写给女儿的大宋历史》等著作，其中《风雅宋：看得见的大宋文明》曾获评cctv年度中国好书。
寻寻觅觅，冷冷 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声声慢》是宋朝女词人李清照晚年所作，道尽了她颠沛流离，半生凄苦。很多人都知道李清照是“千古第一才女”，但鲜为人知的是，她还是我国古代有史料记载的、通过打官司摆脱婚姻的第一位女性。
李清照蜡像栩栩如生。
击鼓上闻，摆脱不幸婚姻。
李清照与第一任丈夫赵明诚都喜欢吟诗作词，两人情投意合，致力于搜集和整理金石书画等文物，也共同见证了北宋东京汴梁的繁华。可惜造化弄人，靖康之变后，两人辗转南下，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建炎三年（2023年），赵明诚病逝。李清照孤苦无依，只好于绍兴二年（2023年）再嫁张汝舟。
然而，张汝舟娶李清照，只是觊觎她的收藏品。婚后，他发现妻子并无多少财产，竟然对她大打出手。看清了张汝舟的真面目后，李清照决定摆脱这段失败的婚姻，以此保全赵明诚留给她的那些古籍文物。为了跟张汝舟离婚，李清照选择敲击府衙门前的登闻鼓，揭发了张汝舟伪造履历、骗取功名的罪行。
宋朝的科举考试有一项规定：屡考不中的举子，如果应考次数达到若干次，可以得到朝廷照顾，赐予进士。张汝舟考不中进士，又想捞得一官半职，只好在履历上造假，谎报应试次数，骗得进士功名。这个秘密外人不知情，但李清照作为枕边人是知道的。
果然，张汝舟被革职查办，押送到柳州服役。可依照《宋刑统》的规定，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也就是说，李清照揭发丈夫，依律应当坐牢两年。因为《宋刑统》沿袭了《唐律疏议》，而《唐律疏议》沿袭了汉朝“亲亲得相首匿”的礼法原则，所以妻告夫罪基本上已成了存而不论的罪名。最终，李清照因此“囹圄者九日”，坐了九天的牢。
网络上流传着宋朝女子离婚会被监禁，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有研究者认为，“囹圄者九日”其实相当于今天办理刑事案件审理时的羁押程序。因为检索南宋《名公书判清明集》收录的妻子检控丈夫的诉讼案，便会发现，在宋朝的实际司法过程中，“虽得实，徒两年”的立法基本都未被执行过。
根据宋朝的法律，“已成婚而移乡编管，其妻愿离者听”，即丈夫在外地服刑，妻子可以单方面要求离婚。尽管李清照自己也坐了九天牢房，但她终于如愿以偿地与张汝舟离了婚。
知否知否，宋朝女子可和离。
李清照为摆脱不幸的婚姻，付出了“囹圄者九日”的代价。那么，她与张汝舟之间，有没有相对平和的方式来离婚呢？以宋朝为时代背景的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盛淑兰要求孙志高与自己和离，这一幕究竟是后人杜撰的，还是宋朝女子婚姻生活的真实写照呢？
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宋朝女子有没有主动提出离婚的权利？
有人认为，传统社会只有“休妻”，不可能有离婚。妻子若“无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丈夫便可以无条件休掉她，这叫“七出”。当然，按传统礼法又有“三不去”之说：“有所取无所归（女性无娘家可归），不去；与更三年丧（妻子曾为公婆守孝三年），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这个“三不去”的礼法，只是对丈夫的休妻权作出一定约束，并不表示女性有主诉离婚的权利。
宋朝时是男权社会，解除婚姻关系的主流方式是“休妻”，但在“七出”的休妻方式之外，法律还承认了一种夫妻协商式的离婚，叫“和离”。按《宋刑统》规定，“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意思是说，夫妻若因性格不合、感情不和而私下协议离婚，官府不需要介入。既然是夫妻协议离婚，那么主动提出离婚的一方便有可能是妻子。换言之，女性拥有了一定的主诉离婚权。
对此，有两个例子为证。一是宋人庞元英在《谈薮》中记载：“曹咏侍郎妻硕人厉氏，余姚大族女，始嫁四明曹秀才，与夫不相得，仳离而归，乃适咏”。厉氏原来嫁与曹秀才，但因为夫妻感情不和，离了婚，改嫁给一位曹姓侍郎。二是在敦煌出土的唐宋“放妻书”中，有一道是妻子阿孟与丈夫富盈的离婚协议，上面写道：“今亲姻村巷等，与妻阿孟对众平论，判分离别，遣夫主富盈讫。”可见，这份“放妻书”实际上是“放夫书”，是妻子阿孟邀请了姻亲、邻居前来主持公道，见证夫妻离婚，将丈夫富盈“扫地出门”。
除承认“和离”的法律，宋朝还立法赋予女性在一定条件下主动解除婚姻关系的权利，这类前朝未有的新规定值得注意，总结起来为七条新规：一是“夫出外三年不归，亦听改嫁。”丈夫若外出三年不归家，妻子可以向官府申请解除婚姻。二是“不逞之民娶妻绐取其财而亡，妻不能自给者，自今即许改适。”丈夫若带着财产离家出走，导致妻子生活无法自给，妻子可单方面解除婚姻，自由改嫁。三是“在法，雇妻与人者，同和离法。”丈夫将妻子雇给他人为奴婢，妻子可提出离婚。四是“诸令妻及子孙妇若女，使为娼，并媒合与人奸者，虽未成，并离之；虽非媒合，知而受财者，同。”丈夫如果强迫妻子为娼，妻子可以离婚。五是“被夫同居亲**，虽未成，而妻愿离者亦听。”妻子如果被丈夫的同居亲属**，即使**未遂，妻子也有权要求离婚。六是“诸定婚无故三年不成婚者，听离。”男女双方订婚后，如果男方三年内无故不履行婚约，女方可以单方面解除婚约。七是“已成婚而移乡编管，其妻愿离者听。”丈夫犯罪，被判“移乡编管”之刑，即强制移送他乡服役，妻子若提出离婚，将得到法律的支持。
如果说传统的“七出”礼法强调了丈夫的休妻权。那么，宋朝的这七条新规定则是对妻子主诉离婚权的承认。在这七种情况下，妻子也可以单方面提出解除婚姻，不管丈夫是否同意，这是对“七出”的抗衡。
从这里可以看到宋朝立法的进步，不但相对《唐律疏议》是进步，相对明清律例也是先进的。换句话说，不管与之前的唐朝相比，还是跟之后的明清时期相比，宋朝的女性都拥有更多的主诉离婚权。
各生欢喜，一别两宽理由多。
翻阅多部宋史书籍，宋朝女性主诉离婚的理由可谓花样繁多。
有嫌弃丈夫长得丑而提出离婚的。如李廌《师友谈记》记载的一个事例：“章元弼顷娶中表陈氏，甚端丽。元弼貌寝陋，嗜学。初，《眉山集》有雕本，元弼得之也，观忘寐。陈氏有言，遂求去，元弼出之。”这个章元弼是苏东坡的超级粉丝，对苏东坡的作品爱不释手，冷落了娇妻。本来章元弼就长得丑，已经让妻子陈氏很不满意，现在陈氏更受不了了，便提出离婚。
也有嫌弃丈夫落魄、贫穷而要求离婚的。如王明清《玉照新志》记载的一个事例：“郑绅者，京师人，少日以宾赞事**，坐累被逐，贫篓之甚。妻弃去适他人。”
有因为丈夫得病而闹离婚的。《名公书判清明集》记录了一则判例：“阿张为朱四之妻，凡八年矣”，后阿张向官府提出离婚诉讼，理由是丈夫“痴愚”。
还有因为丈夫家外有家而主诉离婚的。洪迈《夷坚志》记述了一个故事：唐州有个叫王八郎的富商，在外面有了情人，嫌弃结发妻子。妻子“执夫袂，走诣县，县听仳离而中分其赀产。王欲取幼女，妻诉曰：‘夫无状，弃妇嬖倡，此女若随之，必流落矣。’县宰义之，遂得女而出居于别村”。妻子拉着丈夫到公堂闹离婚，准离，并判妻子可分得一半家产，获得女儿的抚养权。
也就是说，宋朝女子离婚后还能享有一定的财产权和子女抚养权。
在宋朝，和离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淳熙三山志》卷三九所记：“若不满意，至有割男女之爱，辄相弃背。习俗日久，不以为怪。”此外，女性主动提出的离婚也不鲜见，《琴堂谕俗编》有云：“为妇人者，视夫家如过传舍，偶然而合，忽尔而离，淫奔诱略之风，久而愈炽，诚可哀也！”虽然仍旧遵从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相关的离婚法律制度保障了女性在一定程度上享有婚姻、财产、抚养子女的自由。这份自由，虽仍有禁锢，却难能可贵。
编辑：刘征宇。
审校：杨学娟。
审签：刘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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