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见过很多被困在牢笼里的人，他们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想冲出牢笼，而我，就是那根“救命稻草”。唯有他不一样，他总是很平静，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看守所内外的对话
那是我刚执业，市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的案子，也是我第一次独立办理的案子。刚接到指派函，我就迫不及待地去阅卷，卷宗不多，案情不算复杂，但两个年龄比我还小的人为了抢劫200元竟然杀了人，却让我感到无比震惊也无比惋惜。
第一次见他。一个小房间，灯光不是很亮，进去房间里还有一股潮湿的味道，房间用栅栏隔出了里外，也隔断了里边人的自由。我走进去坐在一张桌子前，桌子前边摆放着两张椅子，一部只能连接我和看守所大厅的**孤零零地摆放在桌子左上角。我抬头看了看，墙上有表、有监控器还有一个只通往看守所大厅的按钮。
一声“报告”打断了我的思绪，里间的门开了，那是一扇很小的门，小到人从那经过需要俯着身子。狱警核实了身份，让他坐在里间唯一一张椅子上，那张椅子是铁制的，只有一个通道可以进到椅子里，狱警打开那个通道，他坐进去，狱警又锁上。是呀，在这里，人是没有自由的，哪怕一分一秒的自由。
他很瘦小，进来时手脚都戴着链子，使他走路更加吃力。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是一直低着头。
*我是市法律援助中心给你指派的律师，我叫**，是**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你是否同意由我作为你这个案件的辩护律师？”
他没说话，点了点头。
说一下案件经过吧？”
我。抢劫杀人了。
他陈述的和卷宗里的是一致的。
会见前我已经看过卷宗，证据指向他和***另一个被告人）在实施抢劫过程中杀害了被害人，抢劫数额为200元。定罪证据充分，所以，我的辩护思路是给他争取轻量刑。这种二人以上作案的案件，必然有一个主谋。
你和***另一个被告人）是谁提出来去抢劫的？”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不作声，似乎在思考，“我”。
被害人身上的致命伤是谁捅的？”
他愣了一下，错愕的表情让我有种不是他的感觉，但马上，他又低下头，压低声音说了句“我”。
我仔细打量着他回答每一个问题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表情，除了“谁提出抢劫、谁捅的致命伤”这两个问题。
这次会见就这么结束了。
真相真的是这样么？
回到单位，我思考着第一次会见他的情形，一种强烈的思绪让我想挖掘事实真相。也许，他并没有说实话。
我决定走访他的家乡，了解一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的家乡是小县城里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的人总给人一种很淳朴的感觉。他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故了，他的母亲改嫁了，他随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没上过什么学，13岁就外出打工再也没回来过，只是时不时给爷爷奶奶寄钱。他不爱说话，但很孝顺。在村里时，他从不欺负别人，喜欢见义勇为，见到别人被欺负也会出手相助。他是个可怜孩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也没人管，只能早早出去打工养活自己。
可怜、孝顺、义气，是村里人对他的评价。
他会不会为了义气替别人担责？这是我的想法。我决定再会见他一次，去验证我的想法。
第二次会见他，他依然表现得很平静。
我想帮助你”。
他没有说话。
我去了你的家乡，见到了你的爷爷奶奶。”
他们还好吗？”他终于开口了。
挺好的，就是挂念你。二老年纪也不小了，你难道不想为二老养老送终吗？”
他低着头，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只要你说出实情，我会帮助你的，给你争取一个轻的刑罚。你还年轻，难道你还要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
狭小的房间里，我能听见他的抽泣声。
你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
抽泣声渐渐消失，但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真的想帮助你，你还年轻，还有机会重获自由，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
人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他的表情呆呆的，一直是呆呆的，眼里无光，眼神呆滞。
可你不该为别人的行为承担责任。”我说这话的时候死死盯着他。
他没有任何表情，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现在你们杀了人，你知道的，这是重罪，可能会被判处死刑。”
谢谢你张律师。”他似乎不惧怕死亡，脸上没有一丝震惊和恐惧。
第二次会见结束后不久，我就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看着卷宗上密密麻麻的记录，那是我试图寻找真相留下的痕迹。
*前，律师是需要再会见一次被告人的。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会见他。
他没什么变化，只是更瘦了。
想清楚了吗？”其实我知道这句话问的没有任何意义。
张律师，是不是马上要**了？”
我“嗯”了一声，“法院定于*年*月*日上午九点在第*法庭公开**审理。”
他仰起头，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像是解脱。
*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他闭着眼，没说话。
我知道，我已经尽力了。
法庭宣判的那刻我泪流满面
马上就到了**的日子。
庭上，另一个被告人供述“被害人身上的致命伤不是我捅的”，而***依然很平静地供述“被害人身上的致命伤是我捅的。”一个在拼命的推责，一个却在拼命的揽责。
整个庭审，我努力尽到作为辩护律师的职责。几个小时后，庭审结束了。
择日宣判。我也曾和审判长沟通过我的想法，但他和另一个被告人在“谁提出抢劫？谁捅的致命伤？”上的供述是一致，一致指向他。
难道是我错了？真相也许就是这样。
宣判的日子我早早就到了法庭。
全体起立。”
在审判长宣读到“被告人***因犯抢劫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我站在辩护人席上，泪水忍不住哗哗地流，是对我的无能为力感到无助吗？我的内心很复杂。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很平静，但我明显看到了他平静外表下内心的恐惧。他不再像刚走进法庭时那般轻松，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站在那里，歪着身子，像是害怕到站不住。
或许，人在真的面对死亡时都是害怕的吧。
整卷、交卷，这个案件于我就算告一段落了，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想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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