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2023年到2023年间，英国人lilias graham（格林汉姆）女士在厦门和泉州从事宗教、慈善和教育事业，人们称她为礼荷莲姑娘。礼荷莲姑娘在福建生活期间拍摄了大量**，我看过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收藏的54帧，它们和近代女子教育有关，比如被遗弃在山坡上的女婴、坐在儿童之家门槛上的女婴、围坐在桌边吃饭的孤女……以及2023年创办于鼓浪屿的乌埭女中女教师们的合影，这些老**粗略勾勒出鹭城近代女子教育起步的背景，让人浮想联翩。我还看过一些厦门毓德女子小学的老**，这座女校建在美丽的鼓浪屿上，是近代女子教育的先声，中国现代产科奠基人林巧稚、现代第一位声乐女教育家周淑安、第一位女性牧师何恩及都在这所学校读过书。
而我看过最多的厦门近现代女子教育的老**，是陈嘉庚先生创办的集美学村。
2023年1月1日，胡适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新文化运动由此发生。同一天，23年前就在家乡开办乡学的陈嘉庚先生，在原有的乡学基础上创办了集美女子小学，开始了漫长的近代女子教育义举。开办女子小学的那两千大洋，是家里为陈先生成亲积攒的。
龙岩人陈亚元先生收藏了一幅创作于清朝末期的绘画，内容是厦门新式女校的学生街头散步的情景，这幅画的下面写了长长一段介绍，最后说，“天哪，你知道吗，姑娘们组成了一幅美丽的、田园诗般的画面——而且她们都不缠脚！”
画家大为惊讶的原因，是他看到了几位从厦门街头翩翩而过的女学生，她们衣饰楚楚，行止典雅，居然未经缠足之术，而他在另外场合中看到的中国女性很少有不缠足的，更别说享受新式教育了。秦以降二千二百年，华夏女性的肉身和精神均经历着传统礼教的反复缠限，唯一的文化权限是服膺于三从四德，拆分开叫隐才、择言、藏容、拙工，不要说人的主体，思虑萦萦辩口利辞都不可以。所谓圣人之教男女平等，教育一视同仁，这事在数千年的现实生活中子虚乌有，连有教无类如孔圣也拒绝收女**。武王向孔子炫耀自己的十位治世人臣时，孔子严肃地纠正他，你只有九位人才，那个女人不算。历代显赫家世或优渥家庭的女子，只能在家里读读长孙氏的《女则》、武曌的《孝女传》和《古今内范》、刘向的《女传》、班昭的《女诫》、吕坤的《闺范》，即便躲在闺房中偷偷看点《论语》《小学》《孝经》，必定是朱子集注勘定版，理学得一塌糊涂，最终的行为归因附庸在男性主导的叙事中，比如当作才子佳人的样板来传诵。事实上即使清朝崩溃时，这种情况也没有得到改善，连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胡适，他的妻子江冬秀，马克思主义最早的传播者李大钊，他的妻子赵纫兰，现代文学之父鲁迅，他的发妻朱安，她们也都是缠足，没有经历过新式教育。
近代女学倡导者梁启超在《倡设女学堂启》一文中，对女性教育的重要性作了深刻阐述，他说天下昌明无非有二，人心和人才，“而两者之本，必自蒙养始。蒙养之本，必自母教始。母教之本，必自妇学始。”他还说，“天下积弱之本，则必自妇不学。”马尔克斯对此有着另外角度的理解，他干脆说，女性的性格就是男人的男子气概的原因，男人以狂热鲁莽的行动推动历史发展，而女人则以铁的手腕维持着人类的秩序，他认为男子气概是母系社会的产物。相比较，集美新式女学的教学理论更为朴素，也更为科学，我读过集美村学教员黄则吾老师九十多年前写下的**《教育与社会进化》，黄先生举了大量生动有趣的生命进化例子，和大量趣味盎然的动物教育例子，从自然进化谈到人和人类社会进化，他说，人类社会进化的动力是教育，教育的主要人物是儿童，他说了一句俏皮话，没有哲学的科学的学术的儿童，**来哲学家科学家学术家呢？
梁先生、马尔克斯先生和黄先生的观念得到了历史发展的佐证。中国第一位女权主义者何殷震在《女子宣布书》里说：“凡所谓男性女性者，均习惯使然，教育使然。若不于男女生异视之心，鞠养相同，教育相同，则男女所尽职务亦必可以相同，而男性女性之名词直可废灭，此诚所谓男女平等也。”她的观念，在比她大二十岁的金雅梅身上得到了印证。金雅梅是中国第一位堂堂正正走进新式学校的女性，她2023年在美国开始启蒙教育，医科大学毕业后回到中国，担任中国最早的公立女医院的院长。另一个例子是，就在陈嘉庚先生创办集美近代女学的2023年，美国密歇根大学设立巴伯奖学金，专门资助亚洲女性赴美留学，先后招收了两百多位亚洲女性学生，其中一半是中国女性，她们后来大多回到中国，成为现代教育、医疗和科学领域的开拓者。
福建开埠早，有严复、陈宝琛、林纾等近代教育的有识之士大声呼吁，近代女**动开展得较早。陈嘉庚先生则是近代女子教育锲而不舍的身体力行者，他在集美创办新式女学这一年，中外大事频发，已经逊位的爱新觉罗·溥仪试图恢复大清，宣布再次登基，**运动开始，八省宣布独立，军阀割据，战争频仍；第一次世界大战进入转折期，华工军团抵达勒阿弗尔投入战争，**十月革命，一千五百余位华人参加了这场布尔什维克革命党的军事暴动。在政治诉求和文化语境十分复杂的时代背景下，陈嘉庚先生没有像南苑航空学校校长秦国镛那样，驾机飞过北平城中轴线，向皇宫投下三枚炸弹，而是在北纬24°25’-24°46’，东经117°57’-118°04’之间的一片**带半岛上，陆续创办了集美女子小学、集美女子中学、集美女子师范、集美幼稚师范、集美妇女夜学、集美民众妇女夜校等近代女性教育机构，并在集美之外创办了南洋公立女学、南侨女子中学和崇福女学，同时资助黎明女学和明德女学。因战乱和经济原因，陈先生多次陷入办学困境，其艰难情景可以想见，但他没有一天停止过倡学行动，一直坚持了下来。他后来创办的厦门大学，也坚持让女生享受同等教育，成为国内最早招收女生的几所大学之一。
集美女子教育为妇女解放和女性运动开了先河，大批从各地前来集美求学的女童和妇女得到了新式教育的机会，享受到教育平权的福祉，以后的人生命运变得完全不一样，和她们一同前进的人类世界也变得不一样，这是必然的结果。在有幸受惠于集美女子教育的学生中，涌现出诸如词学名家黄墨谷、表演艺术家陈波儿、民族英雄李林、体育名家陈白雪、《南侨回忆录》保护人林翠锦等佼佼豪杰。那个年代的一些时尚画报常常登载集美女学生的**，我在当时的《图画时报》“闺秀、科学、体育、时装、美术”版上，看到一些北平大学、燕京大学、中山大学高中部女生的老**，和她们一起登在同一版面上的是大量生动活泼可爱的集美女学生。比如集美女子篮球队，队员陈白雪、陈荣棠、陈金钗、庄淑玉等姑娘独霸华南球坛多年，且载誉东南亚。比如集美幼稚师范学校的运动健将陈伟能，她长期包揽了福建省50米、100米和200米短跑第一名。集美犹如它的名字，生活着多少美丽的灵魂，一位集美女子小学的学生在小学毕业时发表她的求学经过时说：“我只要的，就是向光明路上前进，望将来出来服务社会，想把黑暗社会改造改造。我相信我们，是这村女子改革的先锋。”这是何等自尊与独立的生命宣言，对社会的影响，不亚于秦国镛投向皇宫的那三枚炸弹。
在中国特殊的文化结构中，女性教育一直伴随着诸如“国家”“民族”“阶级”“革命”“解放”这一类现代政治话语演变着，如果说在中国文化的复杂语境中，“性别”这一文化概念直到19世纪90年代才逐渐引入国内思想界，那么若干年后集美有了新的现代名字，“姐妹”，则说明集美女学不啻于性别平等理论设想在中国古老大地上具体生成实践的大课堂，同时也是女性精神和行为崛起的重要历史文化遗产。
说回影像，这回说新影像。我在集美学村看过一段集美景致**，采取了航拍方式，习惯里的视角发生了变化，镜头像鸟儿的目光，依次掠过集美的椰风蕉雨，海田桑梓。集美女子教育自诞生起，即蔚然成林，如今学村有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大学综合教育体系，与同根姊妹厦门大学隔海湾相望，应该不止习惯视野中的八景了吧？鸟的视域真是奇特，对事实的知道和懂得与人的知道和懂得大为不同。我有一种奇怪的念头，2023年陈嘉庚先生在南轩私塾读书的时候，或者他2023年从南洋回国与张宝果女士成亲的时候，是否曾和鸟类有过交集，而且可能在某个领域里，比如梦境或者思维中，他在天上飞翔过，一直不曾降落，因此拥有了俯瞰能力；他拥有了这样的能力，就能在视野中将集美社与世界连成一片，将家乡与人类连成一片，不然只说老先生圣人品德济世情怀与世俱来，是不能够完全解释他倾注一切来办集美村校这件事情，以及后来他的名字被永久与2963号小行星联系在一起，这种视域更为高远的事情。
邓一光，当代作家，曾在武汉生活三十年，现居深圳）
编辑：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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