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晉波。
五斗公尺」並非實寫。
隋唐以降，陶淵明詩名漸高。學界認為，自宋、明學者的「達道」論辯之後，陶淵明逐漸被「聖賢化」，其詩文也隨之「經學化」。對陶學而言，祛魅求真依然是主流的研究路向之一，顧農先生的《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就是循此而行的最新成果。
回歸文字是陶學的基本思路。顧先生在書中談到詠史詩時，巧妙地化用王國維「有我之境」「無我之境」的概念，藉以闡釋古代詠史詩的兩種模式和路徑：「一種是所謂『漫然詠史』，將歷史上的著名人物、著名事件用詩句或押韻的文句加以敷衍，詠歎一番。」此即「無我之境」；「另一種則把自己擺進去發表感慨」，此即「有我之境」。進而，顧先生指出，在陶學史上一直存在一種不良傾向，就是把「無我之境」的文字誤作「有我之境」，憑空起意，追索所謂的微言大義，拔高甚至神化陶淵明及其詩文。對於此弊，顧先生提出的撥亂反正之道是「直接面對原作」，無論是探尋陶淵明的人生，還是揭櫫陶淵明的思想，抑或是解析陶淵明的詩文，先生均堅持此一方**，並且提出了很多令人信服的見解。
陶淵明的生平事曆中，「不為五斗公尺折腰」最為後人稱譽，可是「五斗公尺」的含義，古今頗多異說。顧先生在梳理、辨析了數種代表性的意見後指出：「道徒說」未見依據，無從採信；「官俸說」流傳不衰，不為無據；「食量說」通達合理，最宜參用；更重要的是，所謂「不能為五斗公尺折腰向鄉里小人」是一種「詩化的語言」，不能「呆看」，其意思是「不能為求一飽之故折腰鄉里向鄉里小人」。這一解釋雖然建基於前賢之論，但注意到了陶淵明此言的文字語境，並點出其管鑰在於該詞並非實寫。這個思路令人耳目一新，結論也讓人欽服。
走出被「神化」的陶淵明。
在對陶淵明政治思想的研究中，有一種廣為流傳且至今還有不少陶學專家推崇的觀點，就是陶淵明忠於東晉而反對劉裕纂權的「忠憤說」。陶淵明也由「古今詩人隱逸之宗」變成了東晉的忠臣和遺民，開啟了通向「聖賢」之路。對此，顧先生首先回歸文字，由章法而語詞，對《述酒》詩進行了逐句解析，指出：「《述酒》一詩以酒為中心展開其敘達，採用的詠物辭賦中常見的放射性章法，其中的『山陽歸下國』一句大約確有點影射當時政治的地方，但此詩並非全談政治，大部分詩句談的只是陶洲明最為熱愛的酒，山陽公一事不過是順便提到一下，略抒其感慨而已。」這一點前賢時修很少予以明確。其次，顧先生又聯絡陶淵明的仕宦、交遊經歷指出：「將陶淵明形容成東晉王朝的忠臣，就無法解釋他曾經為桓玄效力，特別是無法解釋他在桓玄得志之時多次流露出山的意向。」這一點可謂直指要害。再次，顧先生從更巨集闊的中國文化史和士人心靈史視角出發，指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大抵有這樣一種本領，他們固然並不超越於政治之外，但也不怕改變自己的立場；中古時期的士人尤其往往無特操，善卷舒，否則就很難安身立命。陶淵明在這一方面也頗具典型，其人其作之深得人心，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這一點堪稱深切著明。文字、主體、文化三者結合的系統性詮釋，「忠憤說」自然搖搖欲墜。
回到詩歌本身，陶淵明的《述酒》詩非但沒有多少微言大義，而且在藝術上也不見得高明。顧農先生指出，該詩「只是從酒出發一味浮想聯翩，許多話說得含糊曲折，近於謎語，令讀者很難讀明白」「在藝術上沒有達到陶淵明的平均水平」；與其相類還有《止酒》，它們都是陶淵明不成功的「創新實驗」。這一看法或有異議，但啟人思忖。回歸文字，破除過度詮釋的迷障，才能將陶學「從晉宋易代的解釋框架中完全解放出來」，走出被「神化」的陶淵明的背影，氣定神閒地平視其人其心、其詩其文。可見，顧農先生誓尋「不一樣的陶淵明」，並非強出機杼，聳人心目，而是找回「真實的陶淵明」。
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詮解陶淵明。
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是顧農先生陶學論著的結集，內中既有新篇，也存舊秩，其體例不似一般學術著作那樣嚴整精密，但渾樸通透的文風一以貫之，睿思洞見亦觸處可見，其中尤可錶出者，至少有三端。
第一，以小見大。如，《歸去來兮辭》「僮僕歡迎」一句，陶集注本多不出注。顧先生在書中博征《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三國志·吳書·陳武傳》《顏氏家訓·涉務》《宋書·王弘傳》及《陶潛傳》等載籍，指出漢晉以來的「僮僕」又稱「僮」或「僮客」，是「與主人有人身依附關係的奴子，替主人種田、經商、從事各種家務勞動」，任務繁重，還常常受到主人的虐待，相當痛苦。南朝大詩人謝靈運就曾經擅殺僮僕，但陶淵明對「僮僕」則懷有人道主義精神，認為「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兩相比較，陶淵明無疑具有「仁者愛人」的高尚風範。由「僮僕」的詞義來彰顯陶淵明的仁愛心性，可謂善於攄思者。
第二，以古喻今。顧先生對陶淵明及其詩文的體認，常常落實於當下，雖然只是寥寥數語，卻如玉盤落珠，振聾發聵。如在解讀《飲酒詩》其五時，顧先生說：「無所為而為乃是所謂『心遠』的一大要領。所以我們現在有時還勸那些急功近利以至於氣急敗壞的朋友『悠著點兒』。」這是以陶淵明的生命領悟提醒世人不要競於馳騖，可謂深憫於世者。
第三，「以魯釋陶」。顧先生學術視野開闊，治學領域囊括古今，在中古文學、魯迅研究等方面均取得了學界公認的卓越成就，是當代罕見的古今兼通的學者。在本書中，顧先生時常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詮解陶淵明及其詩文。如，論陶淵明在晉宋易代之際「哲人卷舒」的心態，引用了魯迅先生的名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的話：「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信手拈來，妙合無痕。該書附錄收有《魯迅論陶淵明及其方**啟示》一文，可見顧先生的「以魯釋陶」已然具有方**的意義，可謂戛戛獨造者。
顧農先生深耕陶學，屢出新篇，兩度結集，從2023年出版的《從孔融到陶淵明》到2023年麵世的《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時間跨度正好十年。合觀顧先生兩部陶學專集，其運思之自然，其執筆之渾樸，其識見之深厚，一脈貫注，自有不可及者，值得精鑑深味。
編輯：張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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