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秉承本該有不同的人生，但他偏偏是牛耀武的兒子。牛耀武讀過幾年私塾，村里有六十畝地，算是乙個小地主。牛家耕讀傳家，田地是通過開荒，辛苦勞作來的，決沒靠坑蒙拐騙等手段強取豪奪。村裡人都知道，但牛耀武思想守舊，看不清形勢，導致解放後，成第一撥挨批鬥的物件。不但身敗名裂，家產分光，還殃及兩個兒子。
牛耀武有倆兒子，大兒牛秉承，二兒牛秉貴。牛耀武挨批鬥那年，牛秉承六歲，牛炳貴四歲。雖說牛耀武屬於地主，但人緣不錯，如果他識時務，主動上交家產，根本不至於挨批鬥。不要小看批鬥大會，剛解放那會兒，一旦扣上帽子，子女要受到牽連的。牛秉承弟兄兩個也不例外，可謂影響深遠。
牛耀武的田地被沒收的同時，牲口和農具也被瓜分乾淨。他的本家勸他看清形勢，但牛耀武認死理，覺得家產是祖祖輩輩辛苦所得，被不分青紅皂白瓜分乾淨，純屬是強盜邏輯。他老婆田起娟害怕，勸牛耀武道，你怎麼一根筋，全國形勢都如此，你能擰過去？順應形勢甭吃啞巴虧。牛耀武道，不合規矩，老子就不服，打死也不服。
當然，牛耀武罪不至死，挨批鬥倒是正常的，每次批鬥大會，無論主角是誰，牛耀武都逃不過去。別人垂頭喪氣，低頭不語，牛耀武跪在台上，挺直腰桿，蔑視台下黑壓壓的人群。說真的，如果不是姓牛的家族大，牛耀武早被槍斃了。腰桿子再硬，有槍托子硬嗎？有檁條子硬嗎？這個社會，不怕你倔強，就怕讓你終生不能翻身。
牛秉承天資聰慧，但因家庭成分不好，喪失了讀書機會，這是牛耀武萬萬想不到的，按照他的規劃，兩個兒子以後本該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不曾想都成了泡影。牛秉貴天生活潑，愛動不愛靜，小時調皮搗蛋，耍無賴，天天在村里鬧得雞飛狗跳。大家都說牛炳貴是當兵保家衛國的好苗子，就因為家庭成分不好白白地耽誤了。
現實面前，牛耀武不得不低頭，主動承認錯誤，還把埋在院子裡的兩缸銅錢銀圓挖出來，上交出去，才讓牛秉貴順利地當了兵。牛秉貴雖說學歷不高，但腦子聰明，從軍後酷愛讀書寫作，最終成功留在軍營飛黃騰達。牛耀武臨死前，還心存僥倖，如果不是主動承認錯誤，真把小兒子耽誤了。如果說，牛耀武還有什麼愧疚的話，無疑就是委屈了大兒子牛秉承。
牛秉承個子不高，似牛耀武，牛秉貴倒是高大威猛，似田起娟。龍生九子，個個不同，確有道理，同樣一母同胞，牛秉承弟兄兩個，不但身材差距大，性格也完全不同。牛秉承身材粗壯，面相和善，說話不緊不慢，很有條理。時至今日，大部分人都覺得牛秉承有學問，像個腹有詩書的文化人，根本不會相信他僅僅讀到小學三年級。
牛秉承家庭成分高，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直接影響婚姻大事，二十大幾還打光棍。好在牛秉承有個業餘愛好，拉二胡。據說那把二胡還有來歷，是他祖父曾發善心，在兵荒馬亂年月，搭救乙個奄奄一息的賣藝人。賣藝人臨終前，感念牛太爺救命之恩，把祖傳的二胡贈送給牛太爺。牛太爺耕讀傳家，覺得二胡乃是小道，把它束之高閣。
村里分配牛家的財產，沒人看得上這把二胡，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犁地，碾場，乾脆丟給牛耀武。就是這把無人問津的二胡，開啟了牛秉承的精神世界。二十八歲的牛秉承參加生產隊巡演，意外得到於鳳姐的青睞。於鳳姐家在縣城，父母定性為小資本家，同樣家庭成分不好影響婚配。
當時，於鳳姐已經二十六歲，身材嬌小，活潑大膽，是她主動追求牛秉承的。兩人同病相憐，一時相談甚歡，最終喜結連理。牛耀武見於鳳姐身材矮小，有些不滿意，但兒子既然同意了，自然不忍傷了兒子的心。再說，兒子娶上老婆已經不容易，哪有挑肥揀瘦的資本。
牛秉承心善，且性格秉正，到八十年代，民間劇團如雨後春筍般興盛起來，牛秉承仗著二胡拉得好，成了各個劇團的香餑餑。掙錢多少先不說，至少牛秉承喜歡。當時唱花旦的小包菜，與丈夫關係不睦，相中了牛秉承，要雙方離婚，然後雙宿雙飛。牛秉承始終沒同意，不是說小包菜不好，她的身段唱腔都不錯，牛秉承也很喜歡她，但牛秉承有底線，不能背叛婚姻。
於鳳姐對牛秉承很放心，儘管他脾氣倔，但做事有分寸，是個有擔當有責任心的男人。於鳳姐給牛家生了兩兒一女，大兒子牛鯤鵬，閨女牛仙芝，小兒子牛展翅。三個孩子都繼承牛秉承的秉性，倔。有時於鳳姐氣得罵，說自己命不好，活該倒霉，生了三頭倔驢。
牛鯤鵬的倔，在學習上。牛鯤鵬個子不高，肯定是遺傳因素。他從小爭強好勝，不甘人後。學習孜孜不倦，廢寢忘食，讓於鳳姐心疼，勸兒子多次，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一張一弛才行。牛鯤鵬不以為意一笑而過，依然我行我素。牛秉承倒是喜歡兒子這種勁頭，對兒子寄予厚望，望子成龍。最終，牛鯤鵬不負眾望，順利考上大學。
牛仙芝的倔，在於婚姻。牛仙芝同樣大學畢業，不顧父母規勸，執意嫁給三十里外的高中同學，對方不但在家務農，還負擔重。牛秉承死活不同意，牛仙芝以死相逼，牛秉承直接罵道，你就是死，也要死在家裡。只要你敢出這個門，這輩子甭指望再回來了。
牛仙芝倔脾氣上來了，真的在屋裡懸樑自盡，當時，如果不是於鳳姐發現及時，牛仙芝肯定沒命了。牛仙芝尋死覓活，始終都沒打動牛秉承，但他讓於鳳姐捎話，說她只要願意斷絕父女關係，可以讓女兒出嫁。牛仙芝同意了，果真乙個人出嫁了，本家和親戚都沒去。已經三十多年了，牛仙芝只回去一趟，還是偷偷見了母親。
牛仙芝說生活艱難，特別想家。於鳳姐知道丈夫的脾氣，私下塞給女兒許多錢，說好好過日子吧，只要甭讓你爹碰見，都行。這是牛仙芝唯一一次回來，再沒來過。牛耀武病逝時，於鳳姐想讓女兒回來，結果被牛秉承直接拒絕了。牛秉承罵道，你滾吧！和恁閨女過吧。
於鳳姐想讓小叔子說情，誰知牛秉貴道，既然仙芝甘願斷絕父女關係也要和人家結婚，早已經不是牛家人了，她肯定不能來。於鳳姐氣得無語，女兒怎麼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哪能如此絕情，可她又恨女兒不省事，只能不了了之。除了牛仙芝，最讓牛秉承傷心欲絕的是小兒子牛展翅。
牛展翅不似牛秉承和牛鯤鵬，性格倒像牛秉貴。天資聰明，喜歡爭強鬥狠，不像牛鯤鵬文質彬彬，舉止有度。九十年代初，牛秉承開有一家食品廠，生意紅火，他成天東奔西走，忙忙碌碌，自然對牛展翅疏於管教。牛展翅讀小學四年級，就和村里大人們賭博。牛秉承最初沒在意，覺得他只是貪玩而已。
直到牛展翅一次輸了八百塊錢，開始偷錢，才被牛秉承察覺。當時牛展翅讀小學五年級，八百塊錢可不是小數目，牛秉承氣得找根繩子把兒子吊起來痛打一頓。牛秉承說得清楚，你輸錢，我可以原諒你，但你偷錢，絕對不能原諒。恁爹現在打你，是避免你以後被人打死。
事後，牛秉承把賭債還了，警告牛展翅道，告訴你，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果以後再犯，甭怪我和你斷絕父子關係。牛展翅痛哭流涕，開始詛咒發誓。牛秉承不屑道，你不用發誓，我的話已經說明白了，你再犯錯的話，就要敢於承擔後果，到時甭恨恁爹。
牛展翅的確老實兩年，儘管偶爾會賭博，但都是小打小鬧，直到初二春節期間，他和村里大人賭博，輸了六千塊錢。牛展翅嚇哭了，其他人不依不饒，找牛秉承要錢。牛秉承道，他不是我兒子，你們找他要債去，就是打死他，也和我沒屁毛關係。就是這一次，讓牛秉承徹底和兒子斷絕父子關係。
於鳳姐心疼兒子，偷偷給了他一千塊錢，讓他投奔牛鯤鵬。自此，牛展翅再沒回來過。期間，於鳳姐多次勸說丈夫，說孩子已經改邪歸正了，牛秉承始終不吐口，只承認有牛鯤鵬乙個兒子。而牛鯤鵬的確爭氣，放棄出國機會，安心在市裡成家立業，他始終和妹妹和弟弟聯絡著，期望有一天，能夠讓父親回心轉意，他知道很難。
牛秉承和女兒，還有小兒子斷絕關係後，萬念俱灰，很快把食品廠關閉了，然後流連於各個劇團，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只要大家不提閨女和小兒子還好，否則頓時翻臉。大家知道他的秉性，在他耳旁再沒提過牛仙芝和牛展翅。
而今牛秉承八十了，白髮蒼蒼，已是耄耋之年，精神矍鑠，成天還和三里五村戲友們聚在一起，說說唱唱其樂無窮。不知道他有生之年會不會原諒兒女，反正他現在還耿耿於懷。牛鯤鵬多次要求父母回市裡生活，牛秉承都拒絕了，他覺得村里空氣新鮮，親朋往來頻繁，生活愜意，要比市裡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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